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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给我点颜色(2)

周乔没了章法,好不容易插好的一个蛋糕盒又裂开了,里头的蛋糕也滚了出来,在水泥地上拖出长长的奶油印记。

周乔抬起头,就看到马路对面在等绿灯的环卫工人,拿着扫帚,一脸很不满的表情望着她。

周乔低下头,看着一地狼藉,再看着自己摔碎的手机,眼泪“啪嗒”一下滚落。

她干脆什么都不要,起身小跑穿过马路。

到了对面时,她清晰听到环卫工人抱怨的声音:“一下午事情那么多,本来可以下班的,蛋糕好难清扫的咧!”

一瞬间,仿佛全世界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周乔眼睛发酸,眼泪跟洪峰放闸一样,怎么都控制不住。

而包厢里,麻将桌上。

“这么久都没有回来,是不是走了啊?”

要吃蛋糕的阿姨面有难色。

徐晨君表情淡,看似在认真算牌,但心也跟飘着似的,飞得七上八下。

半晌,她划出一张八万,声音清淡:“但愿她知难而退。”

公寓。

陆悍骁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亮着灯。

周乔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在放一个聒噪的综艺节目。

“咦?

你平时不是不爱看这种吗?”

陆悍骁换好鞋走过去,隔着沙发,从后面搂住她的脖颈,侧头往她脸上“啵”了一口。

周乔很安静,嘴角微微翘着,看起来像在笑:“无聊嘛,随便看看。”

她表现很正常,但陆悍骁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他眼珠一转,目光就移到了她手上。

周乔的手心朝下虚掩着,但他还是细心地察觉到。

“我看看。”

陆悍骁绕过来,和她并排坐上沙发,不由分说地捏住她的手腕。

“咝——”周乔倒吸气,皱眉。

陆悍骁看到她手心蹭掉了一大块皮,血肉淋淋的,顿时紧张,“怎么了怎么了?

!”

周乔任他握着,什么动作都没有,也不说话。

陆悍骁很有经验,这手是摔伤,摔了手,那脚肯定也有事。

于是,他掀开她的裙子至大腿。

果然。

“说。”

陆悍骁眉间隐有不耐,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安静了片刻。

周乔看着他紧张的模样,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轻松道:“没事儿啊。

就是觉得……”

陆悍骁没心思开玩笑,“觉得什么?”

周乔扯了一个疲倦的微笑。

“觉得……爱你挺不容易的……”

陆悍骁浑身警铃大作,直勾勾地盯着周乔,像要将她的心看出个底朝天。

周乔却对他眨了眨眼睛,露出白牙,忽地笑出了声儿:“这么严肃干什么?

爱你是不容易啊。”

她的食指又细又长,指腹还带着余温,轻轻点向陆悍骁的眉毛,“长得帅,鼻子挺,嘴巴也会说话。”

她的手指一路下滑,定在陆悍骁的嘴唇上,眼里闪闪发光,“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人啊。”

陆悍骁对这恭维夸赞并未有太多感觉,但一想,可能只是她的玩笑话,也就没深思了。

“既然这么好,那你就抓牢点。”

他笑得春风得意,“不然我就跟人跑了。”

周乔轻呵:“怎么抓牢?

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可是我又不系皮带。”

陆悍骁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我还是自觉点儿吧,给自己上把锁?”

周乔配合地猛点头,“还要那种带报警的,一碰就哇哇叫。”

稍一设想那个画面,有点儿辣眼睛。

两个人相视着,同时笑出了声音。

周乔解释自己的伤口,语气平常:“回来的路上,下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摔了个狗吃屎。”

陆悍骁只顾着她受伤,“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我抹过碘伏了。”

周乔想把长裙放下去,被陆悍骁制止,“别碰着伤口,换套衣服。”

但搬家的时候,周乔只留了两套睡裙在他公寓,陆悍骁也想到了,于是起身拿车钥匙,“等着。”

周乔喊都喊不住,就看他出了门。

一小时后,陆悍骁提了三四个大纸袋回来了。

周乔一瘸一拐地正从厨房喝完水出来,“咦?

你买的什么呀?”

“衣服。”

陆悍骁把纸袋放沙发上,然后逐一拿出,“尺码应该合适。”

都是一些样式简单,但质地不错的夏装,颜色清爽,裙子长度在膝盖上方一点。

陆悍骁很细心。

还有个黑色的小巧袋子,陆悍骁把内衣拎出来,周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垂,“……我有。”

陆悍骁塞她怀里,无辜道:“可是我想看啊。”

“……”周乔低头看了看,问,“能换货吗?”

“怎么?”

“尺码不对。”

买大了。

“……”

周乔抡起内衣就要揍他,陆悍骁灵敏一躲,“不好,有胸罩!”

周乔边笑边打,奈何腿脚不便,她当即一声呵斥:“给我站住!”

陆悍骁立正稍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报告夫人,关爱残疾人,人人有责!”

周乔软拳捶向他的右肩。

“哎嘿哎嘿。”

陆悍骁立刻陶醉脸,“啊,舒服,用力,再用力啊。”

周乔身体越靠越近,手还真没个停。

陆悍骁偏脸躲,最后不躲了,索性一把将她抱离地面,“打脸就犯规了啊!”

“你脸不能打?”

周乔故作凶状。

陆悍骁沉思了几秒,妥协地点了下头,“别人不能,老婆能。”

这会儿反而轮到周乔缩头了。

陆悍骁得意地挑眉,“打啊,怎么不打了?”

“……”

打了就是你老婆,才不让你白瞎捡一如花似玉的老婆呢。

周乔认,抱着早准备好的睡裙要去洗澡。

陆悍骁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骂:“小包。”

浴室门关紧还落了锁。

陆悍骁这才捡起给她买的新衣服,吹着口哨去主卧洗手间给手洗了。

周乔洗完澡出来,正巧看见陆悍骁在阳台上晾衣服。

隔着几米远,他的背影融入窗外的夜色里,成熟坚挺的身形挺得直,低头认真地将湿衣服撑平。

周乔站在原地,看着他心底一片潮热。

察觉到动静,陆悍骁侧头,笑着问:“洗完了?

我新换的沐浴露,味道好闻吗?”

周乔不说话,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脸轻轻贴着他的背。

“哟。”

陆悍骁放轻声音,拍了拍她环在腰间的手背,“这是社区送温暖啊?”

周乔闷声:“你真好。”

“要真好,你就跟我去领证嘛。”

陆悍骁把衣服挂在衣杆上,然后按了开关,衣架缓缓升高。

周乔却撒娇似的,抱着他不肯撒手,难得地黏人。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陆悍骁说:“难吗?”

“难。”

“好。”

陆悍骁,“你问。”

“我和你妈妈同时落水,你会救谁?”

“……”

陆悍骁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

感觉到他身体微颤,周乔的头埋在他背上,声音更闷了:“笑什么。”

陆悍骁扣着她的手,“这个假设不存在。

我宝贝儿可是能教会我游泳的人。

你不需要我救的。”

虽然知道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幼稚,但听到答案,周乔还是心酸了会儿。

“所以,你会救你妈妈对不对?”

“徐太后不会游泳,咱俩一块救她呗。”

陆悍骁的思维方式,习惯立足现实思考,压根没去想这问题背后的种种深意。

周乔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嗯。”

“不过,”陆悍骁突然又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周乔倏地呼吸暂停。

“我还是会先救我妈。”

陆悍骁说,“救她上岸,再跳下来,陪你一块死。”

就像箭在弦上,突然发射。

周乔听完后半句,整个人都软下来。

陆悍骁把她转过来,面对面,皱眉往她额头上一点。

“干吗呢,想些乱七八糟的。

我妈当领导当惯了,身上难免有点儿独裁陋习,你随她去吧,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不起来的,我挑的老婆,我自己宠着。”

他是一副轻松自得的模样,话说得让人宽心。

但周乔联想到陆母的种种言行。

真的……能往好方面想吗?

日子照常过。

陆悍骁在周五下班后回了趟陆家。

本来是要带周乔一块的,但她晚上还有课,来回时间不够只能作罢。

一进门,陆悍骁就嗅着鼻子,“嗯,这味儿正点,齐阿姨做的糖醋鱼!”

听到声音的陆奶奶从厨房出来,满脸笑:“鼻子老灵了。”

“奶奶。”

陆悍骁端详了半天,夸张道,“天嘞,您皱纹又少了三条。

上回来看,还是四条呢!”

陆老太被逗得咯咯笑,满心欢喜地让孙子吃水果,“尝尝,这橙子可甜了,你爷爷上回一口气吃了两个呢。”

“那我得吃四个。”

陆悍骁叼了一片,一点也不含糊地夸赞,“好吃!”

没多久便开饭,一家人其乐融融。

陆悍骁是个来话的,一圈下来,把家里每个人都哄得笑声不断。

在听到他汇报的工作近况后,就连严厉的陆老爷子都眉眼舒展。

陆悍骁评价今天的菜:“这道鱼做得不错,下次带周乔过来,齐阿姨你做给她也尝尝。”

提起这个名字,徐晨君筷子一顿,抬起头,发现陆悍骁正有意无意地看着她。

儿子吊儿郎当地一笑:“妈,周乔和你一样爱吃鱼。

巧死了。”

徐晨君点点头,敷衍道:“爱吃鱼的那么多,哪里巧了。”

眼见气氛起了矛头,陆奶奶眼色明利地适时打圆场,“吃鱼好,吃鱼的孩子脑瓜子聪明顶顶。

来,悍骁多吃点儿。”

陆悍骁说:“谢谢奶奶。”

他低头挑着鱼刺,“妈,难怪你这么聪明,原来是吃鱼吃的。”

徐晨君笑纳,漫不经心地说:“嗯,希望周乔也是个聪明女孩儿。”

“那当然啦!”

陆悍骁倍儿骄傲,“不聪明能考上名校研究生吗?”

母子俩的聊天已经硝烟味儿弥漫了。

徐晨君放下碗筷,“爸妈,你们慢吃。”

然后离座上楼。

陆悍骁也把勺子一放,“吃饱喽。”

他走到外院,披星戴月的天空顶在头上。

陆悍骁趴在栏杆上抽烟。

陆老太老远声音就传来:“就说找不着人儿呢,到这儿躲清静来了。”

陆悍骁伸手驱散空气里的烟味,转过身,“奶奶,才吃过饭又吃水果,您喂猪呢。”

“把你喂成猪才好哦。”

陆老太递上一盆草莓,“老老实实的猪多可爱,一点儿都不用操心。”

陆悍骁笑笑,接过果盘。

“你这孩子呀,哎。”

陆老太突然一声叹气,伸手拂去陆悍骁肩头的一根头发,忧心道,“你妈妈也是个倔性子,你就不要和她对着干了嘛。”

陆悍骁笑着反问道:“我和她对着干了?”

陆老太今天穿了一身玉白色的老式旗袍,像极了谆谆教诲的旧时老师。

“其实嘛,我也是不赞同晨君的做法的,乔乔老好了,我喜欢这孩子。

但是,晨君毕竟是你母亲,母子两个闹得像豆子蹦似的,难看哟。”

陆悍骁道:“我知道。

奶奶,您没见着我一直在忍吗?”

“忍忍好,忍忍好。”

陆老太心甚慰,把事往好里搅,语重心长地劝说,“你妈妈就是这样的性子,都要哄哄就好的,你就哄着她点儿嘛。

让乔乔也多陪陪她,耐点儿烦,用点儿心,她总会感化接受的。”

陆悍骁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从左边叼到右边,上下晃了晃。

他没说话。

陆老太知道,孙子在考虑这个提议。

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游说:“你和乔乔是年轻人,气量要宽大一点儿,不要遇到困难就退缩了,也不要对着干。

吃点儿苦,受点儿委屈,那也是应该的。

悍骁,你说对不对呀?”

陆悍骁弯了弯嘴,把烟从嘴里拿下,夹在手指间,“陆老师,您退休几十年,育人教诲宝刀未老啊。”

陆老太慈眉善目,很有福相,她还是不放心地嘱咐:“要听奶奶的话啊,你们都乖乖的。”

陆悍骁揽着她的肩并排往屋里走,“好好好,听您的,您长命百岁。”

话说回来,陆老太是这一大家子里,最洞悉的长者。

陆悍骁知道,奶奶说得很在理。

徐晨君虽然性格烈如火,年轻时候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角色,认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

但到底是一家人,“吃软怕硬”对外人可能不管用,但对自己的亲人,那多少还是有点儿效果的。

从陆家回去之后,陆悍骁也拐着弯地提到了这些。

周乔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

让她对徐晨君热情一点,主动打打电话,买点儿小礼物哄长辈开开心。

用陆悍骁的话说:“这么明理懂事的儿媳妇,谁不喜欢谁眼瞎。”

周乔笑了笑,没发表任何意见,清清淡淡地应了他:“好。”

没几天,还真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徐晨君住院了。

在公司半年一次的例行体检中,她被查出子宫肌瘤。

性状未知,需住院进一步化验确认。

陆家很快安排妥当,活检结果万幸,是普通的肌瘤。

但由于个头不算小,医生建议手术切除。

这种妇科手术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不用开膛破肚,微创,在肚子上打个小针孔就行。

徐晨君从检查出来住院,到手术结束能下床自由活动,不过一星期。

陆悍骁挑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准备让周乔过来看望。

“水果别买香蕉,我妈不喜欢,再提一箱牛奶。”

探望的前一天晚上,陆悍骁把一切安排妥当,“哦,对了。”

他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礼品袋,“这是个兰花胸针,你就说是你买的,送给她当礼物。”

周乔安静地听着,看着一地准备好的东西,目光最终落向胸针。

她说:“我自己买吧。”

拿着这一切,走个过场,目的性太明显了。

周乔说:“我本来就是要去探望她的。”

“没事。”

陆悍骁不做多想地说,“你一个学生,哪儿那么多钱,你买我买都一样,就听我的。”

周乔欲言又止,但看陆悍骁一脸认真,也就把话给咽了下去。

陆悍骁见她脸色犹豫,以为是担心徐晨君的不友好,兀自故作轻松地说:“我妈这次特别乖,我一说,你明天过来看望她,她还挺高兴。

神奇,动个手术就跟转了性似的。”

周乔抬起头。

陆悍骁仿佛觉得俩人之间最大的难题即将迎刃而解,特别高兴,“这老宝贝总算开窍了。

明天我先去,你下午五点过来,放心,有我在,这次一定婆媳相认。”

周乔也觉得,一切是不是来得太顺利了?

“乖,别多想,我先去洗澡。”

陆悍骁揉了揉她的头发,吹着口哨进了浴室。

浴室门刚关上。

周乔的手机响,是一条新短信。

她打开一看,来自徐晨君。

而看完这篇幅不算短的信息内容后,周乔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都没安静下来。

第二天,陆悍骁出门上班前还叮嘱她:“宝贝儿,记得时间,别忘拿东西。”

周乔好像听见,又好像没听见。

陆悍骁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周乔抬眼看他,但这眼神,压根不像走神。

冷冽而迟疑,似乎在说,我不想去了。

陆悍骁耐着性子,双手搭上她的肩膀,低声哄劝:“好乔乔。”

周乔抿了抿唇,看着他含情期盼的眼神,心就这么软下来。

她点点头,绵着声音说:“嗯,会准时的。”

陆悍骁瞬间笑容大开,搂着她开心出门,“走,送老婆上学去。”

今天李教授出差,落了个清闲。

齐果她们已经约好下午去吃火锅,“周乔,你也一块呗。”

周乔说:“不了,我待会儿就走,有点儿事情。”

齐果眨眼,“跟你男朋友约会呀?”

细想一下,也的确算约会。

周乔没藏掖着,“嗯”了一声。

“呀呀呀,羡慕死了。”

齐果双手合十,星星眼,“你男朋友好帅哦。”

周乔一想到陆悍骁,心里的甜还是压倒了一切,她不客气地表示:“是还不错。”

“瞧把你得意的。”

齐果嘿嘿笑,“虽然年纪长你几岁,但是大一点儿,会疼人。

比咱们同龄的成熟多了。”

最后半句话,周乔持保留意见。

但和齐果聊了聊,她心情开阔些许。

也罢,反正喜欢他,刀山火海,闯一闯也无所谓了。

周乔看了看时间,然后关电脑,悄声说:“我先走了。”

“快去。”

齐果拍拍她的腰,“约会愉快哟。”

周乔背好包,刚走出校门,有电话进来。

她以为是陆悍骁的,拿出一看,号码归属地:遥省。

她老家。

周乔一看是串座机号,心就往下沉了三分。

她慢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喂,你好。”

那头声音四平八稳。

“你好,是周乔吗?

我是其东派出所的办案人员。

请问,你认识金小玉吗?”

市一医院。

半小时前,陆悍骁就一直看手表。

徐晨君面色尚好,坐在病床上,劝道:“算了吧,周乔可能是有事,没法过来。”

陆悍骁还是好颜好言:“别急啊妈,您就这么想看到儿媳妇啊?

等着,快到了。”

徐晨君“呵”的一声:“你电话都打了好几个,不是有事儿,干吗不接你电话啊?”

这话戳到了陆悍骁心坎,他脸色当即沉了下去。

徐晨君十指相交,端正地放着,叹了口气,说:“不用勉强的,妈妈是太严厉了,一般孩子都不会喜欢,周乔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悍骁听了,眉头皱得更深。

徐晨君眼色波澜不惊,轻轻一挑,“算了吧,算了吧,反正我明天就出院,不来看我,没关系的。”

陆悍骁不着一词,拿着手机拉开病房门,还在不断打周乔的电话。

他焦虑心急,同时也满心怒火。

一遍又一遍短嘟声之后。

终于接了。

那边似有很大的风声,周乔的呼吸声也很急。

但这些细节,都被心里的急火给忽略,不等她开口,陆悍骁劈头盖脸地说起话来:“电话占线,占线!你是不是又把我拉黑了!周乔,你要是不想来,昨天就别答应我啊!我妈都愿意让一步了,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儿吗?

在这件事情上,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着急和努力!这些都没关系,但你今天的做法实在是过分了。

你有事,没关系,打个电话提前告诉我,你不想来,OK,昨晚上你可以说明白,我陆悍骁什么时候给过你半点儿勉强?

!”

他的怨气和不解,直截了当地从电话里喧嚣而来。

周乔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坠。

她一路飞跑,从的士里到高铁站,一直在和老家那边的派出所打电话了解情况。

好不容易买到最后一趟回去的高铁,坐到位子上,才觉得浑身虚脱。

陆悍骁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愤懑难平地挂断了电话。

周乔望着黑漆漆的屏幕,最后百分之五的电用完,手机自动关了机。

列车广播女声甜美:

“欢迎各位乘坐G2345次高铁,列车由上海开往其东……”

到其东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周乔双手寥寥,出站后打的赶去派出所。

她到的时候,金小玉还待在调解室里,对面坐着几个生面孔。

“妈。”

周乔由民警带路,她一出现,金小玉还没说话,对面那几个人倒先嚷了起来。

“你就是她女儿?

行啊,那咱们又可以上桌子谈了。”

金小玉说:“我呸!”

“呸谁呢你!”

民警用资料本往桌上用力敲了敲,“都安静点儿,还没吵够呢?”

周乔已经了解了事情始末,她走到金小玉跟前,无奈极了,“妈,怎么会闹成这样?”

金小玉一听她质疑的语气,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叫你回来不是来指责我的。

那个不要脸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周乔试图去拉金小玉的手,让她情绪平复一些,“你和爸爸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再耍狠又有什么用?

那女的都快生了,你把人推到地上,真要闹出人命,妈,值得吗?”

金小玉憋火难忍,气冲冲地反驳:“是她自己摔地上的,我就扯了一下她衣袖,什么人家养什么样的女儿,看看他们一家子的嘴脸,市井小人。”

声音不算小,被那边听了去,人家拿着主动权,就不怕把事情闹大,其中一魁梧身材的男性拍着桌子就要上前,“你说谁市井小人!啊?”

金小玉冷哼一声:“乡下土鳖。”

眼见着场面又要失控,值班民警已经很不耐烦,吼道:“再吵,通通扣起来!”

“对不起。”

周乔连声向民警道歉,然后站在金小玉身前,理智地问那家人,“是我妈妈先扯的她,我们不对在先。

我们明天会去向她亲自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人都进医院了,一尸两命你们负得起吗?”

周乔沉了沉气,有理有据道:“如果她身体受伤,是我妈妈的直接责任,我们绝对不逃避。”

那家人气势汹汹,“就是你妈妈的错,这还有疑问?”

周乔说:“现场有监控吗?

有第三人在场做证吗?”

民警说:“暂时没有第三方证据。”

周乔点点头,“那我们可以申请伤情鉴定。

等鉴定结果出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哎嘿?

你这小姑娘套路还挺多啊。”

那家人语气依旧坚硬,但言辞里有了闪烁。

“不是套路,是按法律办事。”

周乔面沉似水,“你们也有义务配合。”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之前拍桌子的男人走到外面,看样子是在打电话。

十分钟后,他走回来,嫌恶地埋怨几句:“这次算你们走运,幸好我妹妹没出事。”

周乔听了前半句,一颗心落了地。

他们这是同意私下调解了。

鸡飞狗跳的一晚上,从派出所出来,金小玉落寞地走在前面。

周乔追上她,喉咙发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城市的夜晚,风轻云淡,喧嚣早早退去,母女俩无声地走了一截路,金小玉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掩面痛哭,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周乔也蹲下来,近了才听清,妈妈说的是:“我不甘心。”

“要不是我向娘家开口,借了资金给他创业,他周正安能有今天吗?

有点儿臭钱就翻脸不认人,还说什么真心相爱。

当初,他和我也是这样说的啊。”

金小玉悲泣抽声,全无平日的泼爽潇洒,她活了半辈子,身为一个女人,到头来,是这样一个不体面的收尾。

周乔亦难过,搂住她的肩膀。

“乔乔,你别学妈妈识人不清。”

金小玉止了眼泪,呵声自嘲,“当初看中你爸爸长得高大好看,嘴皮子特别会哄人,哄着逗着笑着,就忘记他骨子里的劣根性。”

周乔静静地听着。

“彼此的家庭、性格、交际圈,但凡有点儿差距——”金小玉似自省,又似告诫,她转过头看着周乔,眼底一片看淡和冷漠,“吃亏的都是女人。

“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察觉,结婚一年两年五年,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过日子,除了过一天少一天,矛盾也是过一天,就积累得多一点儿。

总有一天会爆发。”

金小玉摇头叹气:“那时候,男人照样风流潇洒,女人只剩年老色衰,斗输斗赢,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周乔刚开始,还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翻涌,但听到最后,她心底冷静如一片冰湖。

她敛了敛神,扶起金小玉,“妈,先回去休息吧。”

金小玉和周正安在昨天正式离了婚,如同宫心计一般的过程之后,财产几乎是对半分,金小玉多分了一辆二十来万的车。

从价值划分上来说,她是赢了。

但全然没有爽洌的感觉。

看着那辆黑色的大众车,停在她住处楼下,仿佛满车身都刻着对她婚姻的嘲笑。

金小玉住的地方是当地一处高档小区,十六楼。

钥匙还刚从包里拿出,丁零作响,门却“咔嗒”一声,从里面开了。

“玉姐,你回来啦!”

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孔,笑脸相迎,语气讨好。

周乔愣在原地。

金小玉也骇然,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

她迅速反应过来,走上前把人推进玄关,压低声音斥责:“你怎么过来了?”

那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委屈道:“玉姐,不说好了周末都上你这儿吗?”

“行了行了,快点儿走。”

金小玉拉开手包,数着钱,“店里上新了,拿去买几件喜欢的衣服。”

一个欢天喜地,一个忧心回头。

但门口空空,周乔不见了。

夏夜蝉鸣,这儿不像大城市,灯红酒绿能够照亮半边天。

周乔沿着林春路走大道,双手环抱着自己,心如止水地看马路上的车来车往。

在这种复杂的家庭长大,多年来冷眼旁观,所以她情绪尚能自控。

所谓的羞耻和愤怒,早已在青春成长里消化彻底。

说起来,她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研究生,金榜题名也算衣锦还乡。

但竟然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想到这里,周乔低头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睛就模糊了,地板上晕开一颗颗的水渍,像天上的星星坠地。

周乔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伸手拦出租车。

她出来得急,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

就零钱包里有五百多块钱,除了来时的高铁票钱,剩下的,只够买一张返程票了。

周乔没什么选择,让司机去高铁站。

在那儿凑合一晚吧。

而三百多公里外的另一边。

陈清禾已经快被陆悍骁弄疯了,里里外外跑了一晚上,刚坐车里拿了瓶水,几米远的陆悍骁跟千里眼似的,指着他就骂:“你坐个屁啊,起来去找人啊!”

陈清禾瓶盖都没拧开,哭丧着脸,“坐下来还没五秒钟,大哥,你让我休息一下行不?”

陆悍骁已经走近,脸色冒火,一脚踢到他车门上。

“嘭!”

车门凹了一个槽。

陈清禾被动静弄得往后一弹,皱眉跳下车,“哪有你这样自虐的,脚非废了不可。”

陆悍骁摸出烟,烦躁地点火,一下两下没燃,他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摔,“靠!”

“行了行了。”

陈清禾把烟从他嘴里弄下来,“这一包烟还没一小时就见底了,你淡定点儿成吗?

贺燃那边也叫了人去找,东南西北都有人,这城市都被你翻遍了。

急什么,总会找到的。”

陆悍骁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抬手看了看表,心跳失重似的往下蹦跶。

他想要碾碎牙齿一般,“凌晨两点还不给我回家,手机也关机,她想干吗?

她想干吗啊!”

陈清禾说:“吵架嘛,女生面子薄,再说了,你怎么能那样跟她说话呢?”

陆悍骁说:“我说错了吗?

那么长时间给她考虑,她要不想来,吱一声,我绝对不勉强。”

陈清禾叹气:“行行行,就算你有理,那又怎样?

你看,现在女朋友不见了吧。”

陆悍骁眼角微跳,两颊收紧,“胡闹!”

“如果她就要闹呢?

你跟她分手吗?”

陈清禾刺激道。

陆悍骁当即撂话:“死都别想!”

“那不就得了,你又何必发脾气呢?

一时愤怒的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最伤人。”

陈清禾心眼有明镜,“周乔是个好姑娘,绝不是搞事情的人。

说实话,我觉得她跟了你,挺闹心的。”

陆悍骁一记冷眸,警告地瞥向陈清禾。

陈清禾吊儿郎当地呵声一笑,瞪回去,“你就在这儿瞎横,自己想想,我哪句话不在理?

人家认真学习考研,你去招惹,答应你了呢,你们家又一堆破事。

还有啊,你这性格不是我说,跟宠坏的孩子似的,非得跟我一样,扔部队魔鬼训练个三五年,看能不能好一点儿。”

陆悍骁的肩膀陡然松垮,往地上一蹲。

陈清禾低眼瞧他,“怎么了?”

陆悍骁捂着肚子,喉咙酸涩,“胃疼。”

“活该。”

陈清禾用脚尖踢了踢他屁股,“她同学老师你都问过了?”

陆悍骁闷声:“就那么几个,她人生地不熟,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陈清禾想了想,“我找人帮你查她的通话记录吧。”

就像一根救命稻草,陆悍骁眼睛一闪,“快吗?”

陈清禾已经在拨电话了,“快个屁啊,也不看看几点了,大凌晨的,陪你一块发疯。

哎!你去哪儿啊?”

陆悍骁已经坐上路虎发车,还能去哪儿,找人呗。

一晚上时间,他围着城市开了一个圈,手机搁在仪表盘上,一有动静,心脏就跳得老高。

天色鱼白的时候,陆悍骁把车停在路边,看着窗外昼色渐亮,环卫工人也开始清扫路面。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烟,一条烟什么都没剩。

陆悍骁双眼赤红,双手狠狠砸向方向盘。

关节的疼痛已经抵不住麻木的心。

陆悍骁趴了上去,恨恨地想,这女人,就是天生来克他的!

一番怒火滔天的碾压后,空虚和不安瞬间席卷大脑。

陆悍骁往椅背上一靠,猛地变换姿势,导致他血液直冲,头疼得厉害。

后来陈清禾打电话过来,陆悍骁瞬间接听:“人找到了?”

“呃,没。”

陈清禾劝道,“她教授说,她没请假,今天十点有一个测试,如果只是闹情绪躲着不见你,周乔肯定还是会去参加考试的。

学校那边我安排了人,见到她就打电话。”

陆悍骁没吭声。

“骁儿,你这状态就别开车,报地名,我过来接你,你回去休息会儿。”

一小时后,陈清禾把陆悍骁送回了公寓。

陆悍骁精神状态确实颓靡,一身皱巴巴的衣服,看起来老了三五岁。

陈清禾走前,陆悍骁再三嘱咐:“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拖着疲惫身躯,陆悍骁按密码开门,“嘀”的一声,他推门而进,在玄关处换了鞋,走到客厅却一愣。

周乔正从卧室出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眼神不让,谁都没说话。

但无可否认的是,看到她活生生站在面前的这一刻,陆悍骁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起死回生了。

周乔看着他,然后缓缓移开目光,拿着背包要走。

擦肩的时候,陆悍骁终于忍不住了,“你昨晚去哪里了?”

周乔清清淡淡的一个字:“家。”

以为是她的出租房,陆悍骁火大地拽住她手臂,“你关机一晚上很好玩是不是?

我他×在外面跑了一夜。”

周乔被他扯得踉跄了几步,但神色依旧平静,她如实解释:“我手机没电了。”

“没电?

呵。”

陆悍骁觉得这个理由简直奇葩,他不明真相,所以火气还站在有理的那一方。

深吸一口气,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电话里语气那么凶。”

陆悍骁秉着大事化小的原则,不想,也不忍再和周乔有争吵。

“以后我会改正,但我也希望你,不管什么决定,都能提前跟我说。”

陆悍骁沉声静气,把打碎的牙齿自己和血吞了一般,他陡然泄气,似苦似求,“但你要保证,以后不要不接我电话。”

沉默许久的周乔,就应了一个字:“好。”

她就要走人,陆悍骁好不容易冷下去的情绪,被她不痛不痒的态度再次激怒。

“周乔,周乔!”

陆悍骁这一次直接把人半抱半拖,抵在墙壁上。

那红透的眼圈也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怒气激的。

“你跟我多说一个字不行吗?

你难道就对我无话可说了吗?

啊?

!”

“说什么?”

周乔直直盯着他,“你要我怎么说?

说我家里出事了,我打电话给你,你却怪我没来看你妈妈。

说我手机没电了,身上的钱只够买两张车票。”

陆悍骁怔然,搭在她身上的手渐渐松了力气。

周乔咬着下唇,低头的时候,忍了一晚上的眼泪流了下来。

“陆哥,我爸妈离婚了。”

后来,周乔推开他,头也没回地出了门。

陆悍骁在原地蒙了好久,才晃着身体追了出去。

周乔在前面走,他就开着车子跟后头。

陆悍骁这会子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团麻绳在脑子里绕啊绕,绕成死结。

有愧疚,有心疼,有懊恼,所有情绪混在一起,就成了小心翼翼。

陆悍骁喊了周乔两声,周乔没理。

他也就只敢开车跟着,始终保持两米的距离,直到她进了学校。

陆悍骁坐在车里,十指相扣抵着额头。

这时,微信提示有新消息。

是陈清禾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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