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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次往家打电话的时候他都是矛盾重重，以前上学时不想也不敢向家里开口要钱，可是往往家里人都能够猜出他的目的，每次都不用他主动地开口。那时候都是爸爸去村里另一户人家接电话，爸爸不会问很多，他们之间的话也很少，爸爸的经典话语就是一句：差多少？这时候他会嘟嘟囔囔的报出一个数，然后话筒里就沉默了，当这种沉默压得双方都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爸爸又会说，好好学习，注意身体，没事就挂了吧！爸爸不容他再说什么，话筒已经重重的放下，他的耳膜里只剩下电磁的盲音。
现在算起来，他已经离开家有八年多了。自从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样式陈旧的大行李包离开家乡，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大学里的寒暑假他都在忙着打工，为减轻下一年的学费和家里的负担，他根本就没有再回去过。他的心里有笔帐，单单是回家的来回路费，就顶他两三个月的生活费，而一个学期不过也就是四五个月，省下来的路费再加上假期里打工的收入，基本上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已经富富有余，家里只需要为他的学费再准备一个整数就够了。
大学是艰苦的四年，可是对于他这个一直梦想着离开家的年青人，无疑也是一个锻炼的机会，让他真正的领会到大都市五光十色灯红酒绿之下，众生的生活。这四年，他几乎没有想过家，他只是担心自己沉重的学费负担会把爸爸妈妈压垮，说起来这也是一种自私的想法，他害怕的是他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被责令退学，那将是他无法承受的。
很幸运，四年的大学在不知不觉中就这样过去了，他不但没有被退学，而且还找到了一份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和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工作的头两年他几乎是在虐待自己中拼命的攒钱，每个月他都把自己收入的百分之七八十邮寄回家里，自己则仅仅依靠剩下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女友孜孜不倦的考上了异地的研究生。本来以他的资质和头脑，他只会考的更好，可是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学生生涯走到了尽头。于是他又多了一份牵挂。终于有一天父亲打来电话，高兴得告诉他，家里的借债已经都还清了，他不用再往家里寄钱了。那一刻，他心底里说不去来的轻松，就好像阴霾的雾气忽然被一阵凉风吹散，金色的阳光透过树荫一般，拨云见日。可是他还是有坚持着给家里寄了一段时间的钱，理由是他要供弟弟上学，这是当年他离家时候的誓言与梦想。
父亲收到款后依旧会打来电话，当他问起弟弟的时候，父亲总是一带而过。弟弟的头脑要比他聪明，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也是他嫉妒不来的，所以从小他就比弟弟勤奋，他相信只有这个方法他才能保住当哥哥的自尊和身份。他总是很努力，很自治，很让家里人省心。大约到了小学毕业的时候，在他的头脑中开始朦胧的萌生出离家的梦想，在梦中他像一只仙鹤般凌空飞翔，掠过了大山。虽然他还不知道大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城里人和村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这辈子不再应该属于这片大山。
假日里他借口到同学家玩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徒步去了一次县城，走了不到一天。黄昏的时候，他流浪在灯火阑珊的街头，看到商场的门前人头攒动，大楼里灯火通明，不太多的汽车慢腾腾的在自行车的洪流中穿行，不时地发出急促的喇叭声。他花两毛钱买了两个馒头，就着流淌的汗水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在商场的厕所里，头一次品尝自来水，里面有股消毒粉的味道。
晚上他转了大半个县城，当县城最宽广的大街上的路灯熄灭的时候，他钻进了汽车站的候车室。来之前他听别人说过，哪里能够提供免费的住宿。他蜷缩在竹木的长条椅上，好奇的观察着空旷的候车室里偶尔走过的旅客。看他们或步履匆匆的穿梭，或是眉头紧锁的凝神等待，有人拖着沉重的包袱从车站里出来望着外面的夜色发呆，有人在墙角里默默地吸烟，干呛的烟草味道远远的就能闻到。他明白，这些人或者是刚刚从外面的世界回来或者是马上就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就像他来这个县城里一样。
清晨，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把他踢醒，拽着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拎出了候车室。这时候候车室里面人已经多了很多，熙熙攘攘的，外面的站台上，将要出发的长途汽车扯着脖子在招呼客人上车。再回来打折你的腿！警察在他的屁股上不轻不重的留下了一个鞋印，本来他的裤子就不算干净，所以鞋印也是模糊的很。从这时起，警察就没有再给他留下过好印象——城里的警察会打人。
他没有再上城里转，而是在马路边上的早市里买了两个馒头，就急急忙忙的踏上回家的路。因为他在早市里看到了邻村的人在卖东西，他害怕自己的这趟县城之行会被别人发现，这可是他的秘密。
兜里还有最后的一毛钱，在地摊上八分钱买了一个“摔炮”，二分钱买了一整张的“炮子”。摔炮是一种简单的玩具，就是把子弹壳的根部锯开一个豁，然后把子弹塞进去，让它可以上下的自由运动，在子弹壳的上边打两个孔，拴上一根细细的尼龙绳。当把“炮子”（一种火药类的东西，原来当作火枪的引火）塞进豁里，甩着绳子在地上一墩，就能发出响亮的声音。
回去的一路上，噼哩啪啦的他把一整张的“炮子”都放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现在身无分文了，他却并不后悔，尽管这五毛钱他打算去买一套小人书的。小心的把“摔炮”在衣兜里揣好，他便高高兴兴的回家了。家里人并没有怀疑他的行踪，尽管他很少在外面过夜。做父母的劳累了一天，才懒得理会他们。晚上，他避开弟弟，用一张浸过猪油的白纸认真地把“摔炮”包起来，偷偷的埋在了院子角的老柿子树下。去过县城的秘密便永远的埋藏起来，离开家乡的幼苗在土壤的深处慢慢的滋根生芽。
